我的灵魂由半神沉默该隐铸造,在浑然天成的乐园伊甸中长成,然后被半神的手收容入了蛋形的容器,等待着我的躯体顺从我的灵魂凝结于一处,然后重新在这个世界的主位面诞生。
在一切动植物永远繁盛的伊甸中,我的灵魂曾轻巧地飘在沉默该隐的膝头,然后接受他可以创造一切的双手的轻轻抚摸,听他讲这个全部都有却丧失了所有的伊甸的故事,以及他造出的人类如何一次次背叛他,只为从这个单调乏味的世界跑出去的故事。
这个世界单调或乏味吗?
初生的我并不这么觉得,每日清晨时雾沾湿树叶化成的露水,圆滚滚又亮晶晶的,多么可爱啊,那丛生于伊甸一角的卡特兰,又有着用怎样赞美的话语都无法形容的艳丽和美好。但久而久之,我才发现,当所有的美好都是一如长往的惯例时,那份看似温热的美会变成怎样的冰凉。
以及承受这份亘古不变寂寞的沉默该隐,他名字中的沉默是否正是应对这份寂寞的无奈而得名的呢。
『这个世界很无聊吧。』
他这样低头,对着低伏在他身前的灵魂说。
巨龙的灵魂在长成后就有着成年的大小了,但是对于半神来说,我还太小,像是一只不到他膝头的犬类,还可以放在腿上轻轻抚摸。但是在下界重新出生的时候,又得按照下界的法则重新长成肉体。
“也没有啦……”
我有些懒洋洋地这样回应,因为实在无事可干。
『下面在发生战争,灵魂败坏的速度很快,你马上要下去了。』
我抬起了头,充满好奇地望着半神。
我的表情当时使他受伤了吗,我并不清楚,因为沉默该隐的面容发着令人无法直视的光。
但想必是落寞而寂寥的吧。
因为数万年前爆发的矛盾,使他唯一的客人也再也不来这里驻足了。
过后没了多久,我就被装进了蛋里,然后投递到了下界。
在下界的时候,我是在女人的怀抱里出生的,不同于沉默该隐宽厚的手掌,女人的怀抱带着花朵的香味,比伊甸里的草皮还要柔软和清新。我睁开眼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的时候,她的脸上带着救赎的表情,像是某个愿望成真一般将我捧在了手心,连身上华美的衣帛被蛋液打湿都不管不顾。
在那之后的长久的岁月里,她都像是对待她死去的丈夫那样对待我。
而我则为她血染獠牙,帮她打败敌人的军队,然后将她痛恨的每夜诅咒的敌人头颅咬去,将身躯整个吞下,甚至本来性情并不暴虐却被称为暴虐龙都毫不在意。
自己是爱着她的吗?
我并不清楚,我甚至连爱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我喜欢每次远征归来的时候看见她穿着那一席白色长袍站在城门,迎接凯旋归来的战士,那时候的她比什么都耀眼。
我喜欢她每日早上将双掌交叠着为出征的战士们祈祷的样子,早晨的阳光洒在了她的发上,如同蒙上一层浅金的细纱,让我再无法将视线移向别处。
我喜欢在夜晚皇宫的庭院里为因为受伤痛得睡不着的我弹奏里拉琴的样子,她说那是我以前最喜欢的曲子,我知道她一直把我当做她已经逝去的丈夫,但是我沉默了。
我并没有开口明确告诉她我与她的丈夫并无关联,是出于某种贪婪吗?
是因为当自己开口以后,就害怕她不再那样爱我的缘故吗?
一边这样斥责着贪婪的自己,却又无法舍弃。
多么卑劣啊,我。
那么这份不想被她的爱所抛弃,又不能原谅自己欺骗的愧疚,这份由内而出的独占欲,是否就是人类口中所说的爱呢?人类间的爱,与人类与其他种族之间的爱又有什么区别?
我不清楚啊。
创造我的半神没有爱,因为属于爱欲和情感全部是交予给了另外一位半神的权柄,司掌创造的半神从被创造出来就无法领会,也无法说明,但是如果我真的到了【不凋的玫瑰园】,名为【玫瑰之棺】的半神就会告诉我爱欲与情感的真相,用言语阐释清晰、或是明确定义这快要从心头满溢而出的芬芳、隐藏刺痛的甜蜜、充斥苦涩的倾慕又是怎么一回事吗?
真正明白的时候,是在她死去之后。
那天清晨,她结束完了惯例的祈祷,站在了皇城的城门上,这座曾被最伟大的伽马术师施以“弓矢无法触及城头”祝福的并不高大的皇城上,看着乱贼科苏冒顿策马从皇城正对的曜十字大街奔来。
她脱下了水晶做的鞋子,可惜再不会有一个爱人帮她托起她的纤足帮她重新穿上了。她的白袍被风吹起,从背后看,与她单薄的肩膀一起,像是到垂着的百合花。
皇城里的守卫都已经被拉到了帝国国都的城墙,宫中侍奉的宫女也早早被遣散。
站在城头上的王后,是整个皇城的最后一个人。
她站在了城头,然后转过身来笑着看我。
眼睛里全是落寞地笑意,她的冠冕被摘下了,她金色的长发被风吹动,让人想起秋天从麦田上空飞过之时看到的麦浪。
“我要死了,迪奥科勒提亚努斯。”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称呼我为盖乌斯。
而我似乎从她的眼神中知道了什么。
是的,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并不是西哥特战死沙场的王死后的化身,也不是王国战争胜利的象征,她成功地用这个名字将我禁锢在了这个国度近二十年,以及这个国度灭亡之后直至我死亡前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如果我死了,为了我而留在这个国度的你也没有必要在留下了,也没必要复仇,因为国家的更替只和命运有关,和你无关。你不必记恨杀死我的人,因为杀死我的是命运,不是夺权者的利刃。”
“要知道,科苏冒顿手下的魔法师和骑士都很强大,都很敬仰他,他们联起手来能够轻易杀死你,所以不要白白为我丧了命,因为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也因为我马上就要离去了。”
然后她笑着面对我,小巧地后退了一步,从城墙之上落下。
我甚至没有勇气看她残破的躯体一眼。
我在一刹那清楚地明白了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明白以后再看不见城墙上那一袭闪烁着光亮的白衣,看不到她祈祷时的专注神情,看不到她弹奏里拉琴时温柔的笑意。
她不仅从世界中离开了,也从我的世界里离去了。
随后,我的世界随她翩然的步子离开了我。
我看见纳格尔手持法杖问出毁灭一切的仪式语句的时候,看见他眼中颤动的光亮,看见他因为悲伤而皱起的眉头,看见他因为无能为力而抿起的嘴角。
我曾告诉他,只要将一切解释为自己的伪善和人性中未能够泯灭的那部分就行了。
因为对一条龙产生好感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尤其是一条将死的龙。
但是我在最后还是恶作剧了一下。
“因为我马上就要离去了。”
我这样说,就像我所爱的人类当年这样对我说。
他会不会也像我记住西哥特王后那样记住我呢,可怜的小家伙。
原本来到冰山一个月就会死去的我,居然因为你而多活了两年的岁月,真是太感谢了,但是我死去的心已经撑不了更久。
对不起啊,对不起啊,今生的我已经追随了其他人,没办法再追随你了。
如果有来生……
哈哈,说什么呢,我已经不会有来生了。
“请杀死我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落下泪来,觉得一切负担终于消失,捆束在灵魂上的枷锁也随之解开。
然后男孩用手将长杖抵在了我的额间,我感觉到他手上传来的颤抖。
纳格尔·赛恩西斯。
真是个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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